top of page

艺术 | 平面国的过客

首发于《布林客 Blink Magazine》杂志 2016 年 1 月刊(第十二期)。


 

早年学画时,尚未开窍,偶尔画出稍好的画面来,就搁在那里,生怕弄坏了,不敢再动,更不敢再添一笔。于是留下许多半成品,比如尚未深入刻画的人物肖像,或是只描绘了半边意境的风景。


画油画时,经常是画面半成,就不敢再碰,总是担心自己的一点改动,打破了原来的灵感,或是扰乱了好不容易捕捉到的秩序。说到底,还是自己水平有限,又加上不够自信,不敢轻易改变。这种深入骨髓的不自信,害了我许多年。


直到看到 Gerhard Richter 作画的过程,我才如梦初醒。Richter 用一块金属板,反复刮平画面上的颜料,然后再画,再刮,直到他认为满意为止。


Gerhard Richter - Painting (2011) - Documentary
Gerhard Richter - Painting (2011) - Documentary

Gerhard Richter - Painting (2011) - Documentary

在这之前,我一度以为艺术的存在感,只呈现于作者宣布「完成」后的界面上。但在 Richter 的画面里,我看到了那种被人称作「层次」的概念,这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厚重和结实感。Richter 的每一次画、每一次刮,都像显微镜下一张张切片,只有当他们层叠堆积起来并在时间维度上划出痕迹时,才完成了这件艺术品的存在仪式。

这种用于丈量艺术「层次」的尺度,与谨小慎微的作画态度是天然对立的。材料的消耗本身也是创作的一部分,推翻与重建即是创作的本质。我开始意识到,表面上是静止的架上艺术,其实隐含着时间尺度的痕迹。

 

有段时间,我爱好玩摄影。用 6 x 6 的底片,一卷通常只有 12 格,拍完一卷,要退出来,卷起包好,怕热、怕潮、怕光。回家后把底片赶紧放进显影工具里,在大瓶小瓶的试剂量杯旁边忙活一小时,才能看到画面的光影。

为了这 12 格画面,我瞻前顾后,怕「浪费」每一格底片。拍照前的准备过程,像是一场精密的测量,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总是差强人意。拍得不开心,所以满满一箱底片,从未被我用完。

当这种过于认真对待每一次快门的态度走向极端时,于我而言,就违背了摄影捕捉「瞬间」的意图。12 格,按电影放映的速度,不过是半秒顷刻;若是用常见的数码相机,连拍也不过几秒快门。


 The Tree of Life (2011) - Terrence Malick
The Tree of Life (2011) - Terrence Malick

 The Tree of Life (2011) - Terrence Malick
The Tree of Life (2011) - Terrence Malick

The Tree of Life (2011) - Terrence Malick

我发现了 Terrence Malick,他改变了我对摄影和影像艺术的看法。在他身上看不到美国导演常见的宏大和直白,他的电影里是大量随意拍摄的林间草地、沙滩海浪、长裙金发的女人肩膀,和带有不确定性的诗意的台词。他是个随性的人,喜欢在拍摄现场持续开机,想到什么就拍什么,见到什么就拍什么,连他手下的演员们都不知道剧情何在。当他捕捉到的画面足够覆盖他需要的时间和空间时,他就得到了满意的影像。

也许在他的电影观里,电影已不再是线性时间上的艺术,而是有无数层次的多维世界了。他所做的,是将这无限可能的多维世界切片并重组,展现在平面的电影银幕上。



 

《 Flatland 》封面
《 Flatland 》封面

说到维度,Edwin A. Abbott 的小说《 Flatland 》(1884)里,写到二维世界的平面国里一位四边形「国民」,见到忽大忽小的完美正圆,顿时被惊讶得五体投地,以为自己见到了至高无上的神。

其实,这正圆形只不过是三维世界里的一个球体,恰好穿过了二维世界的平面罢了。在平面国世界里,一切都是平面几何图形,只有「前后左右」,没有「上下」之分,人与人只能看到对方是一条「线」。


《 Flatland 》书中插图,三维世界的球体穿过二维世界
《 Flatland 》书中插图,三维世界的球体穿过二维世界

而这位四边形先生,还在白日梦中游历了一维世界的「线国」,在这里,一切都由线条组成,世界只有一个维度,人与人互相只能看到对方是一个「点」。

《 Flatland 》书中插图,二维世界人眼中的一维世界
《 Flatland 》书中插图,二维世界人眼中的一维世界

任由「线国」的人怎样想象,也理解不了「平面国」比自己多出的一层维度;而「平面国」人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的,却是「立体国」人与生俱来就能理解的「纵深」。

用以衡量艺术品质的标准,有时候就像这不同维度世界里的差异一样:在更高一层的尺度上看到的稀松平常之事,在低一层的世界里也许是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。也许,此刻的我难以理解的艺术之美,其实是来自更高维度世界的一名过客;假以一场属于艺术的白日梦,就能打破这尺度间的隔阂。


-

二零一六年 一月



 

bottom of pag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