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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影 | 记忆三章


一切故乡,都是另一个异乡。
 

搬家

每个人都频繁搬家。不像候鸟,不像蚁群,而是像早晚班的通勤列车。

离开旧居时的惆怅,迅速被新家的味道掩盖。购置家具,归放杂物。在一本多年不看的画册里,夹着一张美术馆的票根。

新家的第一晚,入睡困难。并非因为环境陌生,是因为下一次搬家的焦虑,像窗帘映在白墙上的怪影,压迫我的胸口,送我一场噩梦。


在无数次焦虑之后,我习惯了居无定所。我发现,搬家并不是焦虑的根源。反而是说不出口的「故乡」一词,话到嘴边,总会像被过度氧化的红酒一样,酸楚不堪。

我找出 Giuseppe Tornatore 的「天堂电影院」,看了一遍又一遍。那句「走了,就别回来;回来,也别见我」,击垮了我仅存的体面。电影开幕时面朝大海的一扇窗、迟迟不接的电话和随风起舞的窗帘,伴着配乐的旋律,一同成为了我乡愁的替代品。


离家时,我是站在列车上的局外人,透过车窗,看站台上挥手送别的亲朋。在我脑海里,他们会在这老旧的城市生活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一辈子;他们的余生,是日复一日的同一碗拉面、同一碗馄饨、同一顿早茶;任我在别处声色犬马、翻云吐雾,在老城里长大的年轻人们,只需一碗从小到大都能随时喝到的老火靓汤,就能让我漂泊的人生,在他们面前意义全无。

我坐在机场,等返乡的飞机。还有五个小时,人群行色匆匆。

可我哪有什么故乡呢。

 

划痕

在我的第三个「故乡」里,有个老旧的电影院,是从五十年代遗留的大礼堂改建而来。

破烂的红布座椅常年摇晃,银幕背后有两个巨大的音箱,放映室墙上张贴着政治色彩浓厚的标语守则。这里卖 10 元一张的电影票。售票处矮小的玻璃窗上,有个牢房似的洞口,只容得一只手拿票款送进去,片刻,一张电影票被扔出来。


向着电影院反方向,过河,经过批发市场,在不起眼的街角有一间碟铺。碟铺老板从不露面。没人见过老板,也没人谈论老板。只有老板的情妇和情妇的姐妹们,坐在塑料凳上喝着功夫茶,有时闲谈,有时收钱。夏季的风扇一边摇头,一边发出不协调的共振,拥挤的碟铺里摆满了货架,过道难以容身。

我把自行车停在碟铺楼下,老板娘见到熟客并不热情,只是在我临走时,提醒一句,上次订的标准版「第七封印」D9 没货,只有 D5,下个星期到货。

在这个四线城市,神秘的碟铺老板,算是有着相当不俗的品味。除了一般音像店畅销的港产武打片 VCD、口水情歌卡拉 OK 和枪版美国大片之外,他的选片方式,像极了今天的 IMDB Top 100,深深影响了我年少时的观影倾向。他有一排货架,只摆放高仿的盗版 DVD,制作精良,印刷细致,就连影碟自带的评论音轨都被原样保留。货架上的影片分类如教科书一样严谨,我在这里买到了特吕弗、戈达尔、安东尼奥尼、伯格曼、库布里克、伍迪 · 艾伦,还有帕索里尼的「十日谈」「一千零一夜」「索多玛」,甚至「党同伐异」「一个国家的诞生」「意志的胜利」。多年后在北京的音像店里再次见到这些影片,我竟有种老友重逢的怀旧感。


每次都能在碟铺寻觅到几部影片,被我装在自行车前的小框里,骑车冒雨回家。拉上窗帘,在书房里的小电视上一部部看完。我就这样度过了每个周末和寒暑假,直到影碟上布满了划痕,再放进 DVD 机后,没了任何反应。

和 DVD 的质感相比,电影放映机投射的画面,会覆盖一层独特的噪点,像是微弱的抖动、刮痕和尘粒,像是两盘放映拷贝换片时的一两帧断点,这种画面和音轨的不完美,成了我记忆中属于电影的独特味道。好多年前,这个电影院被拆成了一片废墟。

神秘的碟铺老板,也把店面卖了,如今那碟铺里只剩下太极拳、地方戏、口水歌和三级片。

之前,我认定自己是个固守往事的人。自那以后,我变了。

我也再没回去过。

 

回忆

人生有两种状态:陷入回忆,或是走出去。

老人们活在回忆里,年轻人憧憬未来。某天,我和朋友们开始执着于讨论十年前发生的事情,却对眼前的生活和未来感到无望。我们反复说起初中学校的走廊、讨厌的班主任、偷偷分享的书。这类话题成了我们见面仅剩的共同语言。不知是谁,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,「唉」叹了一口气。原来再多成年人的侥幸,也比不上一个逃课的夜晚给我们带来的愉快。

有时候觉得,和老年人聊天,就像在听一台卡住的留声机。他们谈论五十年前的旧事,清楚地记得每一个邻居的名字、邻居的亲戚的孩子的名字、邻居的亲戚的朋友的工作单位的名字;他们能想起住过的每一条弄堂巷子,每一个传达室师傅;他们充满自信地讲述惊人的细节。总之,当事人早就不在听众之中了。



Tim Burton 的「大鱼」里,那位父亲用毕生重复着自己的小故事,就连他本人都分不出真与假。他年轻时,偶遇一座小镇,小镇上夜夜笙歌,无忧无虑,绿草鲜花,美好得不真实。成年后再次到访,小镇却已破败,抑或是小镇原本就是破败的。虽然他倾其财力想恢复小镇在记忆中的旧貌,却奈何无济于事。

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年轻时偶遇的小镇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们会认定生活不该有愁绪,只要有快乐和满足就够了。

无奈的是,成长的过程,即是在与回忆不断抗争。回忆承载的越多,成长越坎坷。总要忍痛割让一些童话小镇之类的美好意象,才能换来一份被社会认可的地位和体面,才能挣来一份充满 routine 的生活。管你喜不喜欢,愿不愿意,这是如剧本一样安排的宿命,有几个人能挣脱呢。



这条「大鱼」是人生中捕捉不到的幸福缩影,它隐藏在池塘深处不见光明的角落里。它藏得太深,以至于人们不相信它的存在。直到有一天我们离开来了这个世界,在亲朋好友事后的追述里,它的面目才逐渐清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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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零一六年 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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